外婆今年83岁。她曾是俄语教师、会计、文艺骨干。老照片里年轻时的她眉目清秀、朱唇微启，古典美人的姿态毕现。外婆的亲哥哥，我们喊作舅爷，年轻时候也是器宇不凡。在20世纪50年代的县城，给外婆和舅爷说媒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。
外婆20出头时，遇到了位严肃的领导。一天领导找到外婆：“同志，下班后我们交流一下。”她一听就慌了，这会子怕是又犯了啥错？
“你处对象了吗？”
“我，我还没完成党和人民交给我的任务，不打算找对象。”外婆愣住了，她用手绕着几根头发低头回答。
“同志，这两者并不冲突！”领导拍着她的肩，立马否定她的逻辑。“我也是单身，要不我们俩共同进步？”
偏偏那会儿舅爷在上海出了车祸，险些丢了命，他能被及时救治，是外婆的领导帮了大忙。很快，外婆和领导结了婚。舅爷也遇到了他心仪的恋人，两人尚在编织爱情理想，家里却传来老母病重的消息。舅爷告别时向对方许诺再回来时就结婚。回到家后，他才得知母亲病重只是幌子，其实是给他安排好了相亲！
“我有心上人！”舅爷试图说服家里。“哥，这就是你不对了，结婚都是家长说合的！”外公边抖烟灰边说，全家人不再言语。
舅爷的爱情自此夭折。他之前虽走遍大好河山，婚后却再也没有走出过县城。而外婆则是平淡地过日子。外公每次去城里开会，都会给外婆带些她喜欢的东西，刻着“愿妻永远美丽”的精致木梳至今还在。
后来外公遭人诬陷，撤销职务入了狱。他不怕政治生涯黯淡，只怕拖累妻子。可外婆坚决不接受离婚，她将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，一句“我等你”后，便是她与儿女们艰难地等待。
几年的牢狱之灾让外公落下了病根，他55岁那年中风，吃饭会喷，喝水会呛，瘦得让人心痛，与舅爷更是多年不来往。
舅爷八十大寿时，我见了垂垂老矣的舅奶，她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怎样泯灭了舅爷的爱情。年轻时包了小脚的她背驼了，而清癯瘦高的舅爷走路也缓了下来。那天，当年相恋的对象千里迢迢赶来，舅爷只急着赶她走：“让我家老婆子看到了她怕是要寻死觅活！”阔别50年的恋人从未婚嫁，如今再见却来不及一诉衷肠，一别成永别。
鞭炮声消散，舅爷拄着拐杖立在晚风吹拂的山路口，目送一行人离开，我们频频回头，他频频咳嗽。外婆说：“人老了，见一面少一面。”那些话像烟雾消失在暮色里。
不久，久卧病榻的外公离开人世，他经历了太多苦难！外婆撕心裂肺地痛哭，“老家伙可怜啊，没过上一天好日子！”
追悼会上，全家人哭声成海，而舅爷扶着外婆：“妹子啊，莫难过了，想想他不好的地方。”
外婆呜咽道：“哥哥啊，老头子这一走，我想起来的全是他好的地方啊。”
他们眼神里的哀愁像极了彼此，不知盛了多少岁月的内容。
（作者单位 人文学院）